从边城归来,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,我的眼前仍晃动着那根光泽锃亮的钢缆。它穿过船体上的铁环,横跨江面固定在岸边坚实的墩座上。我们上船后,一个苗族青年手持带有凹槽的短木棒,在钢缆上一卡一拉,船就顺着钢缆驶向对岸。
“由四川过湖南去,靠东有一条官路。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‘茶峒’的小山城时,有一小溪,溪边有座白色小塔,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。这人家只有一个老人,一个女孩子,一只黄狗。小溪流下去,绕山岨流,约三里便汇入茶峒大河。”
由沈从文《边城》开篇时提到这7个“一”,巧妙地铺开,便牵出了一个动人的凄美爱情故事。从此,翠翠就活在许多读者心中,沈从文的名字也和边城紧紧地连在一起。2021年秋天,我第一次来边城,是特意来寻访边城故事的诞生地。当时,我发现白塔下河边上耸立着两架水车。这是《边城》中没有提到的。可这两架水车,却勾起了我一番感慨。
水车极自然地成了见证边城巨变的“时光老人”。我白天在边城看到水,看到牌楼、石桥、村落、街道、小巷、码头和木船、竹筏、客栈、饭店门前悬挂的酒旗、灯笼,还有已被岁月风雨冲洗和人车踩出的深浅不一的印痕。这一切都在被旋转歌唱的水车日夜不停地召唤着。
我在茶峒师范原址,看到依山而建、青瓦重叠有序覆盖的音乐教室,似已有近百年历史。每一片瓦都是一个欢乐的音符,似甘霖夜露、月色花香,在滋润边城一代又一代的心灵。想起沈老先生在书中所言:“一切河流皆得归海,话起始说得极远,到头来总仍然是归到使翠翠红脸那件事情上去。”可令人感叹惋惜的是在这个一脚踏三省的茶峒,翠翠与傩送等待的“明天”始终没有到来。反而在一个风声、雨声、雷声交加的夜晚,木船被波浪卷走,白塔被洪水冲塌,老船夫在风雨嘶鸣中死去,只留下翠翠和一只黄狗……
我第一次来到边城,就把这些所看到、品味着的印象,形成了不同的画面,留在心上。尤其是那水。水是多处流的,唯有这水对于边城的人、边城的生息、边城的风致和爱情,就显得尤为珍贵,甚至与命运相连。小说《边城》也像茶峒大河的一束浪花,永远流光溢彩地映照和滋润边城的岁月。亦如沈老先生所言:“我除了夸奖这条河水以外真似乎无话可说了。”我第二次来边城,打算多住几天,看看能不能在这里遇见当今的翠翠。
我很幸运。曾经相识的湘西女作家龙宁英,她对当地文化很有研究。这次有她同行,自然就成了我的向导和老师。在采访空隙,她不止一次用苗语给我们唱歌:
你歌没有我歌多,我歌共有三双牛耳朵。唱了三年六个月,刚刚唱完一只牛耳朵。
是的,现在的边城与3年前的边城又不一样了。在当下全域旅游掀起的热潮中,边城又焕发了青春的蓬勃,变得更加整洁、繁华、美丽。
在边城,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天。
第三天,我决定去离边城镇几公里外的和平村,看看乡村振兴中的这座边城新农村。清早,团团白雾还飘浮在苍翠的山峦,田园村落都隐藏在茫茫白雾里,眼前的一切如梦如幻。待太阳升高,白雾散尽,山野的一切都显露出各自的姿态,放射着青绿黄紫的鲜活色彩。上午10点,穿过黑瓦白墙夹道的栋栋村民住宅,沿着弯曲村路,我们步行去看村上规模达4000亩的脐橙基地。望着山峦坡边挂满脐橙的果园,我转身细细端详眼前的80后女村支书曾华,觉得她正是我心中想象的当今翠翠。
此时,我想起了头天下午与她在镇上交谈的情景。她穿一件白色短袖上衣,乌黑的短发,白净的瓜子脸,一双大眼睛。说话时,声音悦耳,脸上不时浮起浅浅的笑窝。
我问曾华读过《边城》没有?她说:“当然读过,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书中的一段对话,其中有一句说‘别说一个光人,一个有用的人,两只手敌得五座碾坊!洛阳桥也是鲁班两只手造的’。”我记起来了,这是书中老船夫与一个茶峒人的对话。后来,老船夫在心里说:“翠翠有两只手,将来也去造洛阳桥吧,新鲜事!”
了解曾华的故事后,我才明白她为何喜欢这句话。她体悟到了其中的深意,我从内心佩服她。
曾华不是鲁班,她不能造“洛阳桥”,可她用两只手和村民们造了一座“花果山”。在交谈中,我还知道曾华的丈夫因一次车祸落下了终身残疾,可他以惊人的毅力,克服身残的困苦,仍去广东打工,全力支持曾华的工作。而曾华珍惜丈夫的相助情谊,勇敢地挑起了养育两个子女、操持家业、带领全村脱贫致富、建设美丽乡村的担子。
望着眼前这个灵秀聪颖的女子,我真的无法想象她内心的明澈、她意志的坚强,她是怎样坚持奋斗过来的。听着她的含泪诉说,我被感动得泪花盈眶。我走进果园,用颤抖的手从树上摘下一个带着几片绿叶的金色脐橙。我要带回长沙去,与家人分享曾华和乡亲们一起创造的甜美生活。
我在边城镇采访时,总会在不经意中,听到镇干部讲起火焰土村的故事。我决定去实地察看。
火焰土村有202户人家,长期以来散居在山峦坡边。房屋底下都是已打通的矿洞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如遇暴雨雷击、山洪暴发,随时都可能引来房屋的倒塌。站在我眼前的女村支书龙伍华,年龄并不大,可她饱经风霜的脸庞,极度劳累留下的走路姿态,使我对她的经历产生了好奇。她对我说:“前些年,由于矿山的业主违规无序开采,整个山体百孔千疮。好在近几年从严督办、整改,采取关矿、堵洞、垦复、栽树还绿的举措,才还了昔日的青山绿岭。”
我爬上山梁,穿越荆棘丛生、已经封堵垦复的矿井旧址,就能看见脚下和远处山峦已完全恢复良好生态。我心情慢慢舒展开来,不禁深深感叹于沈从文那句“一切生命无不出自绿色,无不取自于绿色,最终亦无不被绿色所困惑。”这时,一个背着双肩包的青年小伙子,赶着一群毛色油亮的黄牛,向山头缓缓移动,一会儿就消失在一片绿色的丛林中。
返程途中,我想起沈老先生在《边城》中的一段话:“诗人们会在一件小事上写出整本整部的诗,雕刻家在一块石头上雕得出的骨血如生的人像,画家一撇儿绿,一撇儿红,一撇儿灰,画得出一幅一幅带有魔力的彩画,谁不是为了惦着一个微笑的影子,或是一个皱眉的记号,方弄出那么些古怪成绩?”说得真好,真妙!我想沈老先生若地下有知,他看到今天的边城铺开的瑰丽画卷,激荡的历史回响,呈现的美好生活风情,他或许会写一个《边城》的续集,描绘当代翠翠的传奇。
(本文来源:人民日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