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老的中国人从动植物中提取纤维,经纬交织,成就一匹匹纯然素布。黄帝尧舜“垂衣裳而天下治”。自此,先民们告别了蛮荒,步入衣冠文明。
衣被天下
春蚕结茧,吐丝成布,再经草木点染、经纬镶织,织造丝帛的重重工序就像是一个织造梦境的过程。从仰韶文化的半个茧壳,到名扬天下的丝路,桑蚕丝像一条若有若无的线,贯穿着中国上下五千年。汉绮唐绫,两宋的婺罗,明清的缎……这些种类繁复的布帛,不仅仅是遮羞御寒之物,更是艺术品。
传说妹喜爱听“裂缯之声”,桀便命人撕裂缯帛,博其一笑。这缯便是丝织品的一种,在夏代已不见鲜。战国秦汉之时,楚人用绣线描摹出花草鸟兽,色彩绮丽,想象诡谲无涯。先民们坚信,茧丝可以沟通天人,人穿上丝绸便可与天对话。
龙凤虎纹绣罗战国楚墓出土
罗是一种古老的丝织物,在商代青铜器上已有痕迹可寻。罗织物的纬线平行,经线相互扭绞,呈链状,中间形成不规则的孔,因此被称作大孔罗。这种链式罗组织复杂,在元代以后逐渐消失,转换为较简单的横罗。纱常常和罗相提并论,都是极其轻透的织物,纱中有暗花纱,花纹在日光下时隐时现,视若有无。
西汉时期罗纱织物的水平已经很高,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素纱禅衣无比轻透,举之若无,宛似天衣。唐代是桑蚕丝的盛世,彼时的女子们奔放无忌,不但敢于身着男装招摇过市,还经常穿着袒领服,长裙曳地,酥胸半露,“绮罗纤缕见肌肤”。越女织就的罗纱,如软烟轻雾一般,笼罩着这个秾丽的王朝。
素纱襌衣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
丝织物制作过程繁复,得之不易,在历朝历代都是珍品,素织的绢、纱、缟、纨,带花纹的绮、绫、锦等等都是贵族才可穿着的面料。至于一般平民百姓,日常所用,只能穿着布衣。
一提到布,我们首先便会想到棉布。可实际上棉并非中国本土所产,而是舶来品,直到明代才在中国全面盛行。布衣之布,在古代主要是指以麻和葛所织的布,它们朴实无华,质素天然,都是极佳的服装材料。
古人通过沸煮、灰治等方法使麻葛纤维脱胶或者半脱胶,再将麻葛纤维搓成长缕,纺织成布。葛布是从葛藤中提取葛纤维纺织而成的,轻薄凉爽,吸湿散热,适宜做夏衣。传说中,尧帝便是“冬日麑裘,夏日葛衣”。
葛《诗经图谱》
李白在《黄葛篇》中描述了这样的故事:一个闺中少妇终日素手织作,为远在南国的丈夫缝制凉薄的“绝国衣”,以抵御南方的酷热。全诗以女子的口吻款款道来,诉说衷情。末句轻叹:“此物虽过时,是妾手中迹”。可以看出,到了唐代,葛布已经不再盛行。
无独有偶,清代时广东增城亦有一种“女儿葛”,一年只成一匹,不盈四两,卷其一端,可以出入笔管。这种布匹往往由闺中少女织成,作为定情信物送给未婚夫。其质薄如蝉翼,甚至经不起日晒水渍。这女儿葛彷佛旧时女子的心绪,看似浅淡如水,其实耗尽了岁月,因为脆弱纤薄,更显得弥足珍贵。
麻主要指大麻、苎麻,是中国土生土长的植物,因此又称“汉麻”、“中国草”。麻布透气性好,经得起水洗日晒,粗麻布可做冬衣御寒,细麻布可做夏衣消暑。
春秋时期,我国的麻纺织技术就已经十分精细。晏婴曾亲手赠予子产齐国所产的白经赤纬的彩绸,而子产的回礼则是色白如雪的纻衣。由此可见,当时做工精致的麻布已经可与丝绸媲美,作为外交礼物相互赠送。
吴越之地自古就盛产苎麻,西施所居的苎罗山便因盛产苎麻而得名。越王勾践兵败后卧薪尝胆,在他筹划复国的十年中,广种葛麻,躬身耕作,夫人自织。
及至三国时期,吴国出现一种白纻舞,经六朝沿袭,在唐代大放异彩。舞者身上所穿的白纻舞衣“质如轻云色如银”,色泽白润,质感柔软。舞者翩然而起,白衣便随之拂动、摇曳,仿若轻云蔽月,流风回雪。
到了两宋和元代,麻布依旧是布衣首选。南宋戴复古的《白苎歌》中写道:“雪为纬,玉为经。一织三涤手,织成一片冰。”直至明清时,丝、棉大行其道,麻布的势头才稍有减弱。
棉传入中国,主要通过两条路线:一支为海南的木棉,由印度传入,之后又遍植两广,被称为“吉贝”;另一支则是草本非洲棉,由中亚传入我国,在澜沧江流域广泛种植,就是现如今最常见的棉。
古时,棉布被称为“白叠”,与粗粝短窄的麻纤维相比,棉布广幅宽博,洁白无垢。魏文帝曹丕曾经盛赞其“鲜洁”,异于当时的任何布料。不过从汉代到魏晋,乃至唐代,白叠都是珍罕之物,中原贵族想要得到棉布只有通过边疆地区的进献馈赠。13世纪末,马可·波罗行游中国,在书中记载,当时棉布比丝绢贵重,价格奇高,是普通百姓买不起的珍货。
其实棉花比桑蚕容易种养,棉絮又是极佳的衬料,可谓是“不麻而布,不茧而絮”。因此从元代开始,朝廷大力推广棉花种植。
中原的棉纺织工艺沿袭了麻纺织的经验。成宗元贞年间,流落崖州的黄道婆重回故乡,将松江当地的棉纺织技术与海南黎族的技术相结合。从此松江地区的棉纺织技术突飞猛进,成为产棉盛地,衣被天下。明清时,坊间仍有“织造尚松江,浆染尚芜湖”之说。
染作江南春水色
藕荷、月白、姜黄、黛色、秋葵绿、石榴红……这些取自天然的色素,构成了独特的中国色谱。我国传统染料以草木染为主,通过鲜叶发酵提取颜色。早在《诗经》的时代,便有女子“终朝采绿”、“终朝采蓝”,这里的绿和蓝,便是蓼蓝、荩草之类的草木染料。草木染成的布匹色彩自然,比如郁金香草染成的郁金香色还有淡淡的芳香。
民国时期,阴丹士林布风行一时。阴丹士林本是一种人造染料的名称,可民国时特指一种青蓝色布料。彼时,北平的女学生们身着阴丹士林布罩衫,配上印度绸黑裙和麻纱长袜,脚踩歪扣袢的黑鞋。她们手提成摞的书本,三五成群结伴而行,构成了一道独特的民国风景。
民国阴丹士林布的广告
比起染色,织绣工艺则要更加复杂精致。中国是丝绸的故乡,仅仅是经纬交织,就能变幻出无穷的文采华章。我们平常所说“锦”、“缎”、“绮”、“绫”、“罗”均是丝织物,它们因织物的组织结构不同而各自得名。例如,“绫”是斜纹地起斜纹花的丝织物,《释名·释采帛》中称:“绫,绫也,其纹望之如冰凌之理也。”
唐代是生产绫的高峰期,官营织染署中设有“绫作”。唐绫图案丰满、活泼,色彩靡丽。其中有一种缭绫,产自越地,绮丽精美,白居易诗中写:“织为云外秋雁行,染作江南春水色。”
南宋的缂丝盛极一时。所谓“缂丝”,是一种高级显花织物,图案立体生动,丝缕如雕,织物的表面和素地结合处有似刀刻的断痕。因此而得名,又称刻丝,剋丝。缂丝通经断纬,织成的布料不仅表面文采华丽,背面也是纹理干净。
缂丝工艺可上溯至汉代,当时被称作“织成”。彼时的高官贵族在祭祀等重要典礼中的礼服就是采用缂丝衣料。到了南宋时期,缂丝技艺炉火纯青,已经超出了寻常使用的需求,俨然是艺术珍品。朱克柔、沈子蕃等大师的作品鬼斧神工,线如笔描,晕色如染,织出的花鸟栩栩如生,无异于工笔画。
丝织品中还有一类较为华贵的布料,将金银织入丝帛,光泽烁目,华美异常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沈从文先生在博物馆从事服饰研究,他去杭州做调查的时候才知道:故宫龙袍上的金线是工匠用手割出来的,而这位工匠是个盲人,双目不可视物,他仅凭着双手的感觉就能将极薄的金箔切割成线,丝丝分明,纤细均匀。
这些技艺精巧费工,让天然之物脱离原本的模样,成为另一种美轮美奂的形态,神乎其神,宛似天成。
明彩绣香色罗蟒袍
服装是个性的表达。然而,封建社会等级制度森严,不同阶级服饰的材料、色彩、图案都有严格的规定,分毫不得逾越。一个人选择穿什么衣服,往往身不由己。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官宦贵族可以衣锦绣,而平民只能着布衣。《荀子·大略》中有言:“古之贤人,贱为布衣,贫为匹夫”。因此,不入仕途的读书人也往往被称作“布衣”。
隋唐时期,官员的着装按照品级有“紫、绯、绿、青”之别。其中常服的规定如下:“三品以上,大科绸绫及罗,其色紫,饰用玉。五品以上,小科绸绫及罗,其色朱,饰用金。六品以上,服丝布,杂小绫,交梭,双钏,其色黄。双六品服用绿,饰以银。”布料上的花纹亦有详细规定。
到了明清时期,官服上的补子更是繁复严格。文官是以文禽作象征,从一品到九品分别为:仙鹤、锦鸡、孔雀、鸳鸯、白鹇、鹭鸶、鸂鶒、鹌鹑、蓝雀。武官补子以猛兽作象征,从一品到九品分别为:麒麟、狮子、豹、虎、熊罴、彪、(七八品均为)犀牛、海马。袍服下摆处则饰以“海水江崖”的图案,意指山川昌茂、国土永固。
这些看似生动的纹样像是一道道不近人情的锋刃,将地位、阶级一一划开。若是有人突生巧思,想给自己的官服来点个性化设计,很有可能招来灾祸。
对于那些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来说,没有锦衣缚体,反倒落得自在。“青草妒春袍”的庾信,自诩为“白衣卿相”的柳永,皆是布衣轻狂。草长莺飞的季节里,青袍少年,白马春草,处处飞扬着烂漫的青春意气。这是被写进诗中的意趣,名垂史册也无法与之媲美。
明白罗绣花裙
西方服装是盛载欲望的容器,因此对女性的要求尤其苛刻,不断消减的腰身,坚硬如铁的鲸鱼骨,让无数女性为了美差点背过气去。中国古代的服装对女性则要宽容得多,褒衣博带,宽袍肥袖,披帛和褙子下偶尔露出一点浓艳的裙角;或是微风来时,无意间撩动腰间的玉环飘带,便算是挑逗。服装在这里成了风月的道具,如张爱玲说的:“天真老实之中带点诱惑性”。
中国人的审美与自然相依,讲求天人合一。如苏州园林,恨不能把四季山川都纳入园内。传统服装亦是如此,它们取材天然,色染春秋,精工刺绣的图案分明就是一个微观的天地。无论是“新帖绣罗襦,双双金鹧鸪”的秾丽,还是“记得绿罗裙,处处怜芳草”的清雅,对于中国人而言,衣服是寄托回忆的物事,传递着情感。